说起中原机械厂,汉口稍微年长的人多数都应该知道,不过对于坐落在从江汉关到永清街的汉口老租界范围内最大的一个“厂”,这些人也似乎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单单从它的名字来看就显得不那么简单,厂门口挂着一个牌子,白底黑字写着“中原机械厂”,可它还有个名字是“国营第厂”。那个年代能够用数字作为代号的绝对都是比较高级而且保密的单位,比如厂名,比如XXX信箱,甚至XX号首长,更不用说部队里的番号了。人们当初对坐落在沿江大道、四唯路、胜利街和五福路之间四四方方一块地里,四周高高耸立红砖围墙上还架着铁丝网的单位充满了神秘感,好奇地想打听一下,可厂里进进出出的人都操着一口让人听不懂的江浙一带的吴侬软语,彼此只能互相揣测加上手势比划,才算知道了个大概。
中原机械厂前身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第23厂,成立于年5月,厂址为上海市杨浦区黎平路号,主要生产航空导航通信设备。年7月将工厂划归第二机械工业部第十局领导,命名为国营第厂,并转入企业化经营。年3月,十局决定将厂内迁湖北武汉市,并选定汉口胜利街号为厂址。年3月开始迁厂,同年5月3日完成搬迁工作并举行了全面开工典礼,同时启用第二厂名国营中原机械厂。
这段历史我也是在网上查询到的,因为我出生的时候中原机械厂迁到武汉已经好几年了。说到内迁到武汉的原因,一说是为了支援内地建设,因为内地的工业基础太薄弱;还有说是为了防止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一旦战争爆发就会对沿海城市的工业企业有很大的威胁和破坏;还有个版本说是当时的郭姓厂领导是当年跟着贺龙闹革命的湖北洪湖人,不习惯上海的生活,想回到湖北。估计最后一个缘由不靠谱了,大概是某些不愿意离开上海的职工杜撰的。那个年代的人思想觉悟绝对的高,人人都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何况厂领导还是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革命前辈,不可能以个人意志为上了。我十来岁的时候见过他,那时他已经退休了,挺和蔼可亲的一个老头。
解放初期,我国的电子工业几乎为零,家里使用的能够称得上和电沾边的只有电灯泡了,连手电筒都不是每家都有的,所以厂名没有叫什么电子无线电之类的,都叫XX机械厂。由于是属于中央在汉企业,又是涉及到军工生产,中原机械厂厂区自然是戒备森严,外人很难进去的。由于父亲在厂里工作,我从小就有很多机会进去。最早是到厂区中央的食堂里买早点,买早点是要赶在职工上班之前的,我就拿着饭菜票,端着锅,去买馒头花卷菜包子肉包子发糕粥之类的,但不是每天早上都去,也只是偶尔才去,毕竟在外面买早餐比在家里吃泡饭还是贵得多的了。再后来长大了,有时候父亲会叫我去帮忙,把厂里分的东西搬回家,夏天分的西瓜汽水,春节分的年货等等。
厂区很大,四四方方的一块,全部用围墙围了起来。每个边长大约是米,绕着跑一圈是米,这个数字也成了小学时期冬季长跑时候的一个标准距离。长大以后,偶尔想起早锻炼了,也就按照这个线路跑上几圈,后来搬离了四唯路,才没有绕着厂区外面跑圈了,从小到大也都算不清楚围着跑了多少次,跑了多少圈了。
中原机械厂是生产军工产品的,具体是什么产品我也不清楚,但肯定是保密的,因为有些车间和办公区是不让任何闲杂人员进去的。记得有一段时间父亲在一车间工作,那个车间属于铸造车间,有道工艺叫石蜡浇铸的。石蜡浇铸是属于熔模精密铸造工艺的当中最基础的一种,简单说就是用易熔材料(例如蜡料或塑料)制成可熔性模型(简称熔模或模型),在其上涂覆若干层特制的耐火涂料,经过干燥和硬化形成一个整体型壳后,再用蒸汽或热水从型壳中熔掉模型,然后把型壳置于砂箱中,在其四周填充干砂造型,最后将铸型放入焙烧炉中经过高温焙烧(如采用高强度型壳时,可不必造型而将脱模后的型壳直接焙烧),铸型或型壳经焙烧后,往其中浇注熔融金属,待冷却后而得到铸件。
我曾经看过整个加工过程,觉得非常的神奇,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这种工艺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被大量的运用在青铜器的生产上,著名的曾侯乙编钟就是用这种方法加工出来的了,而且一直沿用至今。前不久还看过一部纪录片里介绍,说我国自主生产的大飞机的螺旋桨叶片也是用这种方法生产出来的,不得不佩服古人的聪明和伟大。
厂区靠近沿江大道的这一边整个是一幢六层楼的厂房,通体的红色砖墙非常醒目,放眼望去,整个沿江大道能够和它一比高低的建筑物只有江汉关的钟楼和滨江公园的防汛纪念碑了。楼顶平台上有四门高射机关枪,平时都蒙着厚厚的油布,只有在民兵训练的时候才打开。站在高高的楼顶平台上,方圆数公里尽收眼底,长江对岸的武昌也看得一清二楚,颇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父亲是在年在上海的时候进厂当工人的,年随厂内迁来到了武汉,同时带来了年仅十七岁祖籍也是宁波的新婚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他们到达武汉的同时就被安排住进了中原村里一间简陋狭小的房间,这是已婚职工的福利,而那些没有结婚成家的职工就住进了单身宿舍,中原村也被当地人称为上海宿舍。
大企业,小社会。这个模式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开始了。一切都是按照计划在执行,企业除了生产还要安排好职工的衣食住行和文化娱乐生活,不仅仅是职工的,还有职工家属,家属子女的读书学习工作生活。之所以被汉口人称中原村为上海宿舍,不仅是因为中原村里的官方语言就是上海话,而且村里的人的生活方式也很“上海”,村里的人都很文明,爱干净,生活过得很细致,说话也是轻言细语,甚至吵架也是慢条斯理的,爱吃腥气四溢的海产品,沈阳菜场的带鱼都是被他们买走了,还喜欢吃螃蟹甲鱼乌龟这些在当时本地人根本都不吃的东西,女人爱打扮会打扮,男人有点姨娘腔……中原村真的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应有尽有,有幼儿园、小学、中学、食堂、电影院、洗澡堂、单身宿舍、篮球场、……还有传达室、居委会、房管所、卫生所等机构,而且中原村里的村民们绝大多数都是从上海来的,没有当地的亲戚朋友,没就什么机会和本地人来往,又属于中央在汉企业,和本地的政府企业之间的交道也不多,种种原因使得中原村更加封闭。孩子们足不出村就可以满足学习和玩耍的需求,大人们每天上下班也只要往返一公里多的路,那是村里和厂里的距离。
大约在我六岁的时候,家里搬到了四唯路和中山大道的交汇处的一个院子里,虽然院子里只有两栋两层楼的房子,也算是除了中原村之外第二大的宿舍区了,周边的人也把这个院子叫为上海宿舍。这个院子可就没有中原村里的设施齐全了,可以说除了住房几乎什么都没有。父亲上班近了,但距离中原村却远了,我当然是不愿意离开中原村那个小社会了,但也只能无奈接受。夏天仍然会在中原村的篮球场上放露天电影,只好步行二十分钟去看,可是冬天洗澡就有点麻烦,走那么远去,好不容易洗干净了,走回来又是一身汗。我在四唯路的上海宿舍度过了我的小学中学大学,到了一九八八年,这里的房子由于年代太久,部分垮塌,成了危房,厂里安排我们家又住回了中原村,而这个时候的中原村已经是大变样了,以前低矮的平方大都翻盖成单元楼房,官方语言已经由上海话变成了武汉话,篮球场上再也没有露天电影了,也很少有人去洗澡堂洗澡了……往日的小社会已然不存在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中原机械厂也不断的扩大,也招进了很多本地人,那些和父亲一样从上海内迁过来的职工也都慢慢适应了在武汉的生活,学会了武汉话,也学会像武汉人一样,过早吃热干面面窝豆皮,做糯米圆子藕夹,逢年过节用砂锅吊子煨上一吊子排骨藕汤……他们也适应了武汉冬天的湿冷和夏天的炎热,也会穿上厚厚的棉衣在家里燃起板碳火盆取暖,也会在街头巷尾的空地上摆出长长的竹床阵。但遥远的距离阻断不了思乡之情,从汉口码头到上海十六铺码头的长江客运轮船成了唯一的交通工具。我小时候非常喜欢坐这趟轮船,从汉口码头出发,顺流而下需要两天三夜的时间,沿途会停靠九江、安庆、芜湖、南京、镇江、南通,最后到达上海,逆流而上则需要三天三夜的时间。船上有吃有喝,还有电影看,还可以洗澡,白天在夹板上船舱里串来串去,夜晚伴着阵阵涛声摇晃着入眠。时光在流逝,第一代的职工慢慢变老了,他们的孩子也慢慢长大了,一大批孩子上山下乡,成了插队知青,回城后又进了中原机械厂,还有一批进了厂里的集体企业,还有极少数的“顶职”进了厂,“顶职”就是父亲或者母亲到了退休年龄,办理了退休手续后,子女之一可以替代父母的工作。当然进厂后工种要同意分配,从学徒工开始干起。孩子们都成了中原机械厂的第二代人。如今第一批从上海内迁过来的职工大多数和我父亲一样撒手人寰,所剩无几了,而第二代人也逐渐步入了退休年龄了。
随着改革开放时代的到来,中原机械厂更名为中原无线电厂,在生产军工产品的同时也生产民用产品,最早生产收音机,电风扇,后来又生产收录两用机,还和日本NEC合资生产移动电话。现在更是兼并了几个老厂,不断发展壮大,改名成了中原电子产业集团,主要厂区也搬到了武昌的东湖高新技术开发区,建设了几座现代化的厂房,占地面积达到一千亩。
父亲晚年的时候常常感叹,说家里几个孩子居然没有一个是在厂里工作的,言语之中有一种后继无人的无奈,不过把周边老邻居看看,我家这种情况也确实少见,他们每家至少会有一个孩子在厂里工作。父亲一辈子就在这个工厂工作了,肯定是有很多的眷恋和不舍,当然还有国企、军工企业、大厂的自豪感。连我都有些眼红的事情,当年厂里搞职工福利,每个职工发一台电风扇,结果邻居家里领到了五台电风扇,每个职工发一台双卡收录机,结果邻居家里领到了五台收录机,那个夏天别人家里音乐四起,狂风飞舞。可要是分西瓜就麻烦了,每个人一百斤斤,邻居家分了五百斤,当饭吃都有多得,只好热情的邀请我们一起分享了。
中原村早在千禧年之初就全部夷为平地,盖起了一幢幢高楼,现在是聚吃喝玩住一体的在武汉赫赫有名的武汉天地。四唯路的上海宿舍也被一栋二十多层多用途高楼所取代,很巧的是我一个中学余同学现在住在这栋楼上,我也常笑他是雀占鸠巢了。偶尔去他家玩,周边也大变样了,从前年开始从五福路至三阳路一带都列入了拆迁范围,以后的变化会更大了。
去年十一的时候,去亢龙太子酒店喝喜酒,看到酒店门口张贴了一张告示,得知亢龙太子酒店因为所承租的房屋另有他用将在十一长假结束后就要关张了,亢龙太子酒店沿江大道店正是租用的中原机械厂六层楼厂房的整个一楼。后来听一个在武汉市规划设计院的朋友沙说,中原机械厂整个老厂区纳入了江岸区的整体规划中,计划改造成设计城,类似于北京文化艺术区,武汉汉阳钢厂文化创意区。可到了今年又在网上看到新闻,说将在这个地址上建一栋超高层的地标性建筑,由几家上市公司联合投资,名叫“长江之眼”,建成后将成为武汉乃至华中第一高楼,并配发了设计效果图,大楼由著名设计大师、台北大楼设计者李祖原担纲总设计,将融汇东西方文化与世界最新摩天大楼建设理念,建设一座时尚智能、绿色低碳、商业繁盛、文化交融、面向未来的空中之城。我对建筑设计一窍不通,但仅从设计效果图的某一个视角来看,这幢高耸入云的大楼确实彰显了男性特有的雄赳赳气昂昂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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