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大学生解开过很多数理逻辑题,但这一次,他们好像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第一步,证实甲醛超标;
第二步,证实患病与甲醛存在因果关系;
第三步,维权索赔。
他们有仪器可以验浓度,有标准可以禁违规,有文献可以证关联,但这三步,每一步都存在着迥异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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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一年的追责
甲醛有害、甲醛致癌、甲醛让人生病——这对中部省份某工程名校女大学生宣瑞来说,一度是三件毫不关联的事,直到板子落到她自己身上。
确诊近一年以来,宣瑞已接受了6次化疗。
因病休学的日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初搬进新宿舍时的情景,她不能控制住自己不想,即使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后悔。年9月完工的新研究生宿舍楼,完工当月就住人。
选宿舍前,宣瑞并非没有听闻同学们对装修污染的质疑,但她还是选了新楼,她对健康界说,「我很相信学校,觉得学校不可能说,宿舍不合格,就让我们住进去了。」
研究生生活,曾被她期许为是人生新的开始。她还记得自己新生活的开始是从选宿舍开始的——「系统开放时,我是第一个抢到这栋宿舍楼的。」
在入住前,宣瑞自称很少生病,「从来宿舍里连感冒药都没备过」。搬进新宿舍后,有同学零星出现咳嗽、发烧、感冒,她没出现这些症状,只是觉得「味道比较大」。
直到年11月,宣瑞发现背后长了个包,等了一段时间没有消,医院。校医院不敢切掉她背后的包块,将她转医院,连「挂哪个科室都不知道」的她,最后被安排在了骨外科做手术。
「我一个人在手术台上,局麻,很疼,补了一针麻醉。」宣瑞对此的回忆是冰冷的,手术前,她没跟爸妈说。
为她主刀的骨外科主治医师对健康界说,当初是换药室通知他去做的手术,按门诊清创,给她开的刀。
医院对她手术切除的组织进行了检测,宣瑞当晚接到了医生的电话通知——病理报告显示的结果不好,是淋巴瘤。
「当时我吓得一身冷汗,你知道吗?我就想这么不幸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宣瑞说。
(宣瑞病理诊断)
当宣瑞刚确诊时,她也想过在宿舍群中公开自己生病的事,看同一栋楼的其他同学有没有身体不适的情况。担心被视为「小题大做」或者「赖上学校」,她忍住,一直未声张。
直到年8月中旬,宿舍群中有人反映身体不适,怀疑是宿舍装修导致的,宣瑞才第一次公开了自己的病情。没想到,群里有许多人响应,有不舒服的感觉。有同学取来实验室仪器,自测甲醛,检测结果上了微博热搜。
宣瑞此前从未曾将病情上报学校,接到辅导员电话时,她以为是自己发的微博影响太大所致。她心想:「完了,辅导员是不是要威胁我?」一面又很硬气,「是你们让我们就这样住进去了,现在我们出了问题,我难道不能质疑你们吗?你们既然敢让我们住进去,那我们就有理由质疑你们。」
意外地,辅导员对她的态度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先关心了好一阵她身体的恢复情况,最后说,「我最近才知道宿舍的问题,你先不要在网上发这些东西,对学校声誉有影响。」宣瑞口头上答应下来,行动上没有中断与媒体们的联系。宣瑞是顶着牙疼接受各路媒体采访的,这是她6次化疗的后遗症之一。
「昨天晚上真的不想说话,疼得都睡不了觉,头躺在枕头上,简直就是有人在锥你的脑子。」她对健康界说,自己处理牙疼已是熟练工,睡不着会半夜拿起镜子照牙,看有没有出包,出了包便挑开。她形容之前疼得右边脸都肿起来的时候,「出了两个大泡,大血泡,然后拿一个针一戳(肿消掉了),顿时开心了不少天。」
「以前没化疗之前,真的,牙齿从来不疼。这下好了,一生就是一个肿瘤,把我前半辈子没花过的钱全花了。」宣瑞说,为了省钱,她忍了很久的牙疼,都不愿意去看牙医。
宣瑞清楚,让她生活陷入困境的,不是让她牙疼的牙髓,或者是日益窘迫的经济条件,问题的源头终归还是甲醛——一种被世界卫生组织国际癌症研究机构定义为第Ⅰ类致癌物质的污染物质。
年,世界卫生组织发布了一份《室内空气质量指南》。这是世卫组织首次公布对身体健康产生影响的室内空气有毒物质的量化标准,为世界各国制定相关法规提供了依据。被报告列入的甲醛污染,在9种主要污染物质之中排第3位。报告指出,高浓度的甲醛能导致耳、鼻、喉癌,也可能导致白血病(但证据尚不够充分)。
匿名小号的抗争
同样因为宿舍甲醛,朝宇的学校上了热搜,不同的是,这所位于东北的高校的约名研究生,在纷争之下,至今还未完全搬进新宿舍楼。
健康与安全,在诸多理由中,成为这些不愿搬到新宿舍的同学统一对外的声音。学校通知得匆忙——8月12日晚发通知,8月17日留校同学就要第一批搬进新宿舍,8月22日第二批完成全体硕士住校生的搬迁——这比此前8月7日的返校通知提前了半个月,这意味着大部分学生将不得不提前结束实习、提前返校,否则就要拜托同学代搬宿舍。
而疫情管控与实习证明,让尚未回校的同学着实为难,更有相当一部分毕业年级同学,因老楼装修,40天前才搬一回宿舍。
短短时间内又搬新宿舍,他们是不乐意的。不少同学甚至没想到这楼是给他们的——曾传言新宿舍分给大一新生,他们连新楼什么时候建好,都不知道。
不愿搬宿舍的同学们汇集在一个余人的QQ群中。一名同学在群里发布了他手持仪器检测甲醛浓度的视频,当仪器被放在柜子里时,检测到的甲醛浓度最高达到了0.35mg/m,超过了国标的三倍。
这个测试视频,引爆了群里「不当人体绿萝」的呼声。该校党委学生工作部于8月17日发通告称「学生自持的简易甲醛检测仪器不是中国计量认证(CMA)」,工具与方法都不符合国家标准。
后来,群主受外力影响,解散了该群。但同学们对检测报告、验收时间、装修进度等,并没有放下怀疑。
8月18日,朝宇以「拒当绿萝」为头像,建起了另一个QQ群,当健康界进入时,该群已有余人。朝宇用红底白字的「不吸甲醛」当做群头像。QQ群中都用小号,并鼓励换头像、匿名,重要对话私聊,严防内鬼。
(「拒当绿萝」群)
在这个群里出现过的证据,除了一张空气甲醛速测剂比色色阶图,还有一份从「有味儿」的宿舍出来后,不同的人表现出的种种不良反应的聊天记录汇总。
「搬宿舍对我影响不是很大,但是那个屋确实有味儿。我就觉得必须要有人当个群主,已经回校的人可能不太敢,像我,不在学校,那我敢。」朝宇提供了一段录音,是同学在开会时偷偷录的,录音中有老师提到「毕业证上的章」,也有学生的回呛「你们威胁也没有用」。
昔日同窗分作三拨,搬、不搬与观望中。决定不搬的人中,一部分选择去校外租房,但朝宇认为租房不是个好的解决方案:一方面是中介都在闻风涨价;另一方面,学校周边容不下——「个研究生哪怕只有个租房,像宿舍那样,一室一厅住4人,那房源也不够。」
群相册里,身体不适症状的聊天截图有十余张,但群内同学咨询律师,得知光聊天截图,没有法律效力,证据的收集便又进入困境。
可以说,朝宇的QQ群除了汇集信息,唯一办成的事是买小旗。群内有过各式各样的计划:「任命各楼代表统一行动」「组织静坐、拉横幅」「文笔好的单独建群写材料」...都因无人响应而流产。
8月18日,有已回校的同学提议摇旗抗议,群内不少人附和。为了不暴露身份,朝宇下楼叫住一名快递小哥,用对方的收款码在群内筹款,几番呼吁,终于凑够,再分出10元给快递小哥作为报酬。
只是,筹款买小旗没了后续,也不再有摇旗的人。8月19日晚,学校以疫情为名,通知全校学生延期返校,研究生宿舍的搬迁工作暂延一个月。
8月21日,在学生监督下,宿舍的家具被校方送去长春市产品质量监督检测院,再度检测。8月24日晚,不等新的检测报告出来,朝宇也解散了群聊,此时学院的老师、他的导师、他的合租室友都接到了警方电话,关于群内出现的一些过激言论。
各人鼻子里的甲醛
朝宇要搬入的宿舍,每个四人间摆有两盆绿萝、四瓶矿泉水。
见学生四处反映味道大,学校又为每间宿舍加了16公斤活性炭。提起这些安排,朝宇语气嘲讽,「矿泉水啥意义?浇绿萝?」清华大学建筑技术科学系张寅平教授对健康界说,活性炭与绿萝,在处理甲醛的功效上,「都比较弱」。(8月18日窗台上的矿泉水与绿萝,学生自备小风扇)
黄同学搬入涉事研究生宿舍是在8月18日,行李放下,床没有铺,他前后进出两次,停留20分钟左右,他对健康界说,「没有什么刺激性气味,我同学去了没事,我感觉嗓子有点干,打喷嚏。」直到学校通知延期,他都没有再住过新寝室。
另一位8月18日搬进楼的同学对健康界说,当天他在一楼见到有几人在粉饰墙壁,询问后得知是「清洁工」,这让他感到疑惑,觉得不需要好几个清洁工同时打扫一个房间。
(8月18日新宿舍楼中铺网线的工人)
「新宿舍于6月30日竣工。」——在与学生的沟通中,校方不止一次解释,宿舍并非「刚装修好」,但不少同学们在8月18日搬进宿舍时,仍见有工人进出。有同学在内部网公示的「晾衣杆工程定点成交公告」中,找到新宿舍晾衣杆于6月30日招标的记录——在学生们看来,这意味着新宿舍当时还没到竣工标准。
在同学们的维权依据中,有一份校方提供的,检测时间为8月2日的检测报告。报告按由原卫生部、国家环境保护总局颁布的GB-《室内空气质量标准》,各项指标合格,但检测时宿舍家具还未安装完毕。有同学引用18日光明网文章,指出宿舍甲醛0.09mg/m的检测值,虽然低于检测阈值0.1mg/m,但「作为学校,秉着以学生为本、对学生负责的态度,对于新宿舍甲醛的标准,只能比市场化的标准更严格。」
另有一份8月16日出具的检测报告,检测结果显示是合格。校方将检测报告复印件送至各研究生培养单位,供查看,但禁止学生拍照,禁止学生将相关内容上网,现场查验需要登记姓名、学院、学号。
在学生监督下,一批家具板材于8月21日被送去检测,截至9月7日,检测结果还未出。
不过,检测的国家标准是面向不定向人群的,即使标准合格,各人体质不同,也可能会出现不适的情况。清华大学张寅平教授举例道:「就以酒为例,一般说适量饮酒,但有的人酒精过敏,他喝一点就会有问题。因此要靠个体注意,不能怪白酒行业。」
学校让研究生搬进新宿舍楼的初衷,是希望改善他们的居住条件,但当老师们戴着口罩进出新宿舍楼时,会有学生嘀咕着议论道,「老师们戴着口罩,闻不到什么,可我们能戴着口罩睡觉吗?」
为人所用的标准
宣瑞与朝宇所就读的学校,一南一北、前后脚上热搜后,宣瑞的学校迅速拿出年6月的检测报告进行公示。检测结果是合格的,但有学生质疑,检测公司使用的标准GB-适用于Ⅰ类民用建筑工程室内环境质量要求,却不如针对居住环境的GB严格——指标数据相仿,前者测量前封闭时间只有1小时,而后者需要封闭12小时。
「两项标准很难说哪一个更严格,GB是强制性标准,用于建筑工程结束的验收,而GB是推荐性标准,检测的是包括家具的生活环境。」清华大学张寅平教授如此解释不同标准的适用范围。
不过,当健康界采访某市产品质量监督检测院实验室,也就是8月2日受校方委托对新宿舍楼做第一次检测的公司时,该公司工作人员表示,检测标准的选用,业内都是按委托方的要求——这意味着在委托方的要求下,毛坯房与精装修,可以用同一套标准。
时隔一年,宣瑞的学校征求学生意见,重新选择有资质的权威检测机构检测——新的检测,依据的是GB标准。校方原计划抽检样本数量,要达到总寝室数的10%,每个楼层抽检3间。
但由于需要将宿舍搬空至仅保留家具,且需要宿舍四人一致同意,尽管校方为抽检房间提供整理箱、编织袋,并发放元/人的补助,最后实际检测的样本数量,只有17间宿舍。
检测于8月23日进行,在3天之后就有了结果——按GB标准(低于0.1mg/m),甲醛浓度全部合格,17个监测点位的数据在0.04~0.07mg/m之间波动。
「数据一眼望过去,和年的结果一样。」拿到报告的宣瑞,对健康界表示她并不认可。同学们首先质疑的是检测标准与检测条件是否匹配。在校方组织的志愿者群中,第三方检测中心人员,将GB-《室内空气质量标准》解释为「密闭12小时检测,常用于精装修后、家具入场后、即将入住前进行的室内环境的严格检测」,却要求密闭12小时之前先开窗通风。
有同学向健康界质疑:「检测中心网页上的文章提到,通风后会使测试数据下降」,对方的回应含糊:「污染物质是持续在释放的,甲醛也是长期污染,并不会因为通风一天、甚至一周,就可以降低到正常范围值以内。」
其次,同学们的质疑焦点集中在操作规范问题。据现场志愿者反映,为了去除贴纸、胶带(可能含有甲醛干扰检测),有工作人员使用了酒精,这让同学们担心挥发会干扰检测结果。
还有房间检测时,空调开在17℃,破坏了密闭12小时的室内环境。
检测报告中,甚至有一处事实错误:报告中写的是宿舍,实际测的是宿舍。
「搬空宿舍、测前通风、刮走胶水这些,难道不是为了稀释甲醛浓度吗?而同学们关于少测了甲醛的质疑,被第三方拉了偏架」宣瑞转达了同学们的吐槽。
此外,同学们还发现自年起施行的GB-标准,已经在年8月1日更新为GB-标准。新标准下,甲醛阈值是0.07mg/m,恰是校方于6月检测时的检测结果中的最高值。不过,6月的那次合格检测结果,不会因为标准的更新被推翻。
宣瑞并不认为年的检测结果,和年的检测结果有什么关联。「如果这次检测是合格的,那也不能说明年那个时候检测也是合格的」她希望有问题解决问题,若问题在学校,她会要求赔偿。
「要是这件事情不发生在我身上,我可能就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但是身体健康真的很重要。」她现在不落一顿早饭,晚上10点睡觉,还多了一个习惯——每次洗澡时,都会摸一下全身哪里有不舒服,哪里肿了。
前路漫漫
8月18日,在朝宇的群内,有人发出甲醛速测比色结果。这名同学将在书桌、床上、柜子检测出的三份结果与一张比色卡比对,并注明「房间通风二十几小时后,再封闭三小时」。同时他还拍了视频,证实图像未经处理。(甲醛速测比色卡)
同一天,朝宇学校的一名工作人员回应新京报,学生的检测设备和检测方法不合理,部分学生觉得身体不舒服可能是心理因素导致,学校将做好解释工作。
校方的这一回应,配合学校官微当天发布的「愿每个追逐梦想的你,都能拥有一颗强大的心脏」,与当天电子校务平台内「关于举办第五十四期心理百科半月谈的通知」,着实刺痛了同学们的神经。
在种种诉求都没有反馈的时候,群内有同学提议打电话找辅导员哭诉,说自己崩溃了,要住甲醛宿舍、要放弃实习、要花高价租房。
那晚有人在接受健康界采访时,表示他在独自流泪。朝宇也发现他的一名校友撰文称,当收到看不懂甲醛报告的父母供其租房的转账后,深夜破防——「比学校行动更快的永远是父母,家长们只能自掏腰包让大家找房子,为了孩子,替学校买单。」
「如果我懂卫生健康领域,我就会潜伏5--10年,跟踪入住新公寓的同学。用数据证明当初进新公寓感到不适是公寓问题,不是人的心理问题。」该东北某高校的一名在校学生对健康界说,但他旋即又自我否定,「无利不起早,没有什么人愿意投入长期的实验。」
这名同学所说的「5-10年的数据」,宣瑞或许找到了。当宿舍甲醛问题在微博上引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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