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稀泥（短篇小说)
作者：白来勤一多年前的6月12日，滋水区信用联社综合部接到客户投诉：青竹信用社信贷员李某对客户态度蛮横，出口粗暴，动手打伤前来信用社办理业务的女顾客，要求区联社查处并给出合理解释，妥善处理此事，否则借向当地影响力很大的媒体曝光此事。接到综合部机要文书、见人不笑不说话的美女小杨递过来的电话记录，我深感此事非同小可，搞不好可能会引起舆情发酵。于是便第一时间按照投诉人留下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先安抚对方的情绪，再说下一步如何处理。令我想不到的是，当对方一听是我打“咱都是熟人，这事我劝你不要管，你也管不了。”由于对方使用的是关中味儿极浓“醋溜普通话”，我根本听不出是谁，因而更加疑惑，问道：“你是谁？我既然接到你的投诉，就要管到底，在感谢你对我们单位工作监督的同时，也请你相信我们单位会公正处理此事的。”对方依然用醋溜普通话说：“我是你老同学，我姓王。”我在脑海中不断搜索所有姓王的同学，谁呢？管他呢，只要是同学就没有办不了的事！随即在电话里对他说；“好，我会在三日内给你答复的！”挂断电话，我忽然想起在青竹街道办事处有我一个同学，虽然长时间不曾联系，但上中学期间关系还挺不错，见面彼此之间还是挺客气的，何况他还给我留了手机号，多次约我到他那儿去聊。这会儿和他联系一下，借助他的威力也许有益于事情的解决。这样想着就在手机通讯录中翻出他的姓名，按下了拨出键：“老同学，好久不见，一切都好吗？”“好个屁，装什么洋相？刚才不通过话的吗。”手机里传出这样的声音，是正宗的大秦之腔！我大囧：看来这事我还真不好处理了。原因很简单：我曾经是青竹信用社的主任，因一些里黑外不明的原因被免职，接替我职务的就是这次被投诉的主人公李信贷，而李信贷在任职不到两年就因涉嫌玩忽职守被撤职，虽没有开除公职却享受着每月只发元生活费的待遇，在单位干着信贷员的工作。不论怎么处理此事，都是顺了哥情失嫂意，不是李信贷认为我偏袒了老同学，就是王同学觉得我袒护了李同行。事不宜迟，我赶紧将即将发生的舆情报告给见人总是春风满面的女强人丰范霞联社理事长，请她定夺。丰理事长一听汇报，当即决定：“那你就去先把情况调查清楚，相机酌情处理！”我一脸愁苦相，不住摇头：“领导，这事我还是回避一下吧，让别人去也许更好！”丰理事长的口气不容置否：“你说让谁去呢？现在咱们联社正在搞统一法人社改制，综合部的郑经理调别的联社担任副主任了，只有你这个副经理还能用，其他的人都没有过基层工作的经验，处理这类事根本找不着北。要么这样，你和综合部的小杨一起去。不用回避，组织相信你！再交代你一句，在综合部新领导未到任职前，你这些日子先临时负责部里的工作，多替我操点心啊！”是啊，越是工作难做的时候，越是组织考验干部能力的时候，这道理我也想过，尤其是眼下联社综合部经理的位子还空着，说我没有一点儿想法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如果连这次投诉的事都摆不平，这明显在告诉外人，我的能力不行嘛！想到此我对理事长说：“那好领导，我就试着来吧！”这时，丰理事长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她微笑的向我挥挥手，我知趣的退了下去。
二当我走到小杨办公室准备传达理事长的指示时，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妇人已坐在那里，小杨一边给她倒水，一边向我介绍：“这位是张老板，就是投诉新竹信用社的那位当事人。”随后又有对那妇人说：“这是我们白经理，有什么具体情况你可以和他说。”那妇人一见我走进来，赶忙站起来，收起怒容变为微笑，甚至伸出手想和我握，见我挥手示意她坐下才尴尬的点头又将手放到了两腿间。“几年不见变化真大呀，你。”她讪笑着对我说。“是吗？我老同学他好吗？”我也是皮笑肉不笑对她说。这人我知道，我的老同学，别看现在身材长得不敢恭维，但年轻时精致的面容和窈窕的身影还是令许多同龄男生想入非非的。如今她满身的本事，待人随和，是个“生意精”。我就想不通李信贷怎么会惹恼她呢？“好什么好？都快被人给咒死了！”我的话又激起了她的愤懑，“你看，咱就欠了信用社屁大一点儿贷款，李信贷今日催了明日催，打电话不好好说话，还开口伤人，问我你同学在不，我说‘不在’，他说‘得是死了？’你看，这是人话吗？我来信用社问他这话是啥意思，他不但不道歉还说‘死了就不用还贷款了’，我问他贷款不用还的条件是什么，他说‘断子绝孙了就不用还了’，这不明明欺负我生不了孩子吗？这不明明咒我一定要断子绝孙了嘛？你说谁能受了这份气？我上前和他论理，他就骂我是泼妇，我还口，他就打我，把我的胳膊都掐青了，我呼喊‘信用社人打人了’，根本没人理我，最后还是一位来信用社办事的熟人见状将我拉开，送我到卫生院检查伤情的，看，这是检查报告单和费用单。”她说着便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了相关病历和发票以及相关复印件。我听完她滔滔不绝地叙述，呵呵一笑：“看来准备挺充分的，原件、复印件一切都准备好了！不过嫂夫人，气大伤身啊。说说你的具体要求吧？”“咱自己人也不必绕弯子，”她大概也说困了，端起小杨刚才给他倒的凉白开喝了口水说，“在来你们单位之前我不知道是你负责处理这事，还真担心会出现官官相卫的现象，这下我放心了，有你在，绝不会让老同学和老同学的妻子吃亏，对吧？”见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她继续说：“咱是正儿八经的老牌中专毕业生，绝不会跟人胡搅蛮缠，要求只有两条：首先，李信贷必须在全社职工大会上当我的面赔情道歉；其次，信用社必须适当承担因此产生的医疗费用和我的精神损失费，0元不多吧？”“喔，我以为多大个事呢，就这，信用社的土特产就是人民币——钱多的是，那样个小毛毛雨的数，你一个大老板也说的出口？”我来了个大方不足，倒令她始料不及。正在她心里暗暗高兴之际，我不失时机的说出：“就和你家的钱虽多，也不是谁想用就能用的一样，信用社的钱是广大入股社员的，给谁用都需要一定理由和程序，你知道吧？请把你的书面投诉材料和相关情况说明资料留下，待我们了解情况后会及时与你联系的，请相信你和你丈夫的老同学——我——会秉公办事的。”“大约需要多长时间？你少跟我打官腔讲原则说规章制度，我只看结果。你老同学说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然媒体舆情对你们可是大大的不利啊！”听完我的表态，她站起来就要走。“最长三天时间。嫂夫人，‘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啊，报纸、网站也不是咱家里办的啊，他们也有维稳的义务。”送她出门时，我握着她的手，意味深长地对她说了这句话。刚送走前来上访的张同学，我的手机响了，是丰理事长打来的，她说省信用合作联社客服中心打来电话，要求对青竹信用社的这次客户投诉务必处理好，绝不能让负面舆情发酵，否则除追究当事人的责任外，还要追究综合部对舆情处置不力的责任！天哪，这真是手不撞红红自染，别人的责任要让我来承担，你说我冤也不冤？不过我也顾不了许多，迅速启动应急预案，在给相关新闻媒体的朋友就此事可能引发的舆情打过招呼后，当天下午，小杨就“私车公用”，开着自己的小轿车拉着我赶到青竹信用社了解情况。
三这是西北地区成立最早的农村信用社之一，经过六十多年的发展，早已今非昔比，高大的办公楼窗明几净，崭新的办公设施、设备油光铮亮，电子科技化程度和其它商业银行不差上下，但人员素质、服务质量由于种种因素的影响还不是那么尽善尽美我也是心知肚明的。故地重回，我的心情很复杂，这地方既是我的发祥地，也是我的滑铁卢。这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站。当年农信社深化体制改革，从农村优秀落榜青年中招录工作人员，三次高考落榜的我经过镇上的中学推荐，在没有任何人事背景的情况下通过笔试、面试，被录用为不转户口、不吃商品粮、不享受退休待遇的“三不”临时工，被区联社分配到青竹信用社，开始了我的金融职业生涯，从一名小小的出纳员一步步成长为联社机关中层管理人员，并于上世纪末晋升为青竹信用社主任，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却因一件里黑外不明的事件被拿下了乌纱......“喝茶喝茶！白主任。”当年的小柜员、腼腆有余开朗不足的小姑娘叶倩倩已成长为信用社的总会计，她的热情招呼将我拉回现实中。由于受此事的影响，信用社已安排李信贷强休。信用社的华山松主任和叶倩倩接待了我俩。叶倩倩还义愤填膺的对我说：“咱们区信用联社绝不能助长这种黑恶势力，身为国家公职人员不仅不主动偿还信用社贷款，反而煽动家属大闹信用社，扰乱正常工作秩序，必须给于严厉的信贷制裁，不然今后信用社的工作就没法搞了。”坐在自己曾经的办公室的客座上，我问现任的信用社主任华山松：“当时的具体情况是什么？究竟李信贷有没有打人？”华主任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串烟圈儿说：“街道办的王某欠贷款长期不还，李信贷多次催收没有结果，季度末任务压力很大，人人心头上火，说些过头话是有可能的，至于打人我没看见，我只看见李信贷将张某从办公室朝出推，双方对骂，随后被人劝开。我认为李信贷的言行确有不当，但张某的嚣张气焰也绝对不能助长。”我皱着眉头听完信用社华主任的陈述，平心而论，我觉得他的袒护之情也是溢于言表，对事件的真相心知肚明，只不过心照不宣罢了。我末了问他：“你觉得王某、张某提的要求合理吗？”华主任沉思了一会，很通情达理地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也不能完全支持。”我点点头：“咱这里没有外人，你说说看。”“说不是完全没道理，就是说我社的工作人员李信贷有一定的不妥之处，比如说话爆粗、没注意对方的感受等等；说不能完全支持，就是说他们要求信用社承担医药费用和精神损失费用点狮子大张口。不是说我通过别的渠道不能解决此项开支，实在是不能开这个先例，不然信用社就成了唐僧肉，谁都想来咬一口。”华主任一板一眼地陈述着自己的想法。我喝了口栗香味很浓的陕南富硒茶，想了好大一会儿，以商量的口气对信用社华主任说：“这样吧，华主任，你现在通知李信贷到社里来，就说我找他聊天；同时给我在镇上最好的饭馆订一个包间，我通知王同学夫妇，今晚我请他们夫妇吃饭，你和李信贷都参加，专门处理此事。”
四晚上，青竹街道的一家小饭馆，几碟小菜，一瓶老酒，我给华主任、李信贷、王同学、张同学和我每人斟满一杯，给开车的美女小杨要了一罐酸奶。我自己先美滋滋的喝了一杯：“先干为敬！各位，今天，咱只叙友情，不谈别的。”几位尽管各怀心事，眼神相互挑衅、相互鄙夷不屑，气氛有点剑拔弩张，但在我面前还算很给面子，都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我给各位再次斟满门杯，自己连饮三杯，目光直视李信贷，对他点点头：“兄弟，你说咱俩是不是同一天进的信用社？”李信贷点点头：“是，白哥！”“你说咱俩是不是同一天分到青竹信用社上班？”李信贷点点头：“是，白哥！”“你说咱们俩是不是先后离开青竹到了联社机关？”李信贷点点头：“是，白哥！”“你说咱们俩是不是先后提拔为中层领导？先后到青竹信用社当主任又先后落马？”李信贷点点头：“是，白哥！”“每当咱俩在一起吃饭时我让你付过钱没有？”“没有，白哥！”李信贷摇摇头。“你被免职后众说纷纭，我给你落井下石过没有？”“没有，白哥！”李信贷摇摇头，一端酒杯，“你还在为兄弟说公道话，你是我亲哥！”说着一扬脖子，饮尽杯中物，酒杯底朝天。我摆手示意他坐下，转而对王同学：“老兄，咱俩一个学校一个班高中毕业的是不是？”“是，兄弟！”王同学点点头。“咱班上很多人看不起你这个山坎土包子而我对你很友好是不是？”“是，兄弟！”王同学点点头。“咱们俩都对一个女同学有意思我最后退出让位给你是不是？”“是，兄弟！”王同学点点头，张同学却粉面含羞表情窘迫。“那年区政府在高考落榜生中招录合同制统计员考试时单人单桌，我坐在你前面让你抄袭我的试卷答案，最后你考上了我却落榜了是不是？”“是，兄弟！”王同学点点头。“我当信贷员时你想做生意贷款找我我没抽过你一根烟是不是？”“是，兄弟！”王同学点点头。“有一次你遭人算计是我帮你找人打官司夺回损失是不是？”“是，兄弟！我的亲兄弟！”王同学的眼泪夺眶而出，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直接喝干，将酒杯向我亮了亮。“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咱们都是亲兄弟，可弟兄们是把我架在火上烧啊！”我又连喝三杯，顿了顿说：“就为了芝麻豆粒大的事，你们闹得不可开交，找到区联社，告到省联社，我也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啊！我说你老王吧，你会怨我不顾同窗友谊，袒护我同事、官官相护；我说你老李吧，你会恨我不顾同事情谊，胳膊肘子超外拐、吃里扒外。上级又将这事压到我头上，处理不好要拿我的乌纱，你说我招谁惹谁了，就遇到这事儿？再说了老王，你怎么就不替老李想想，他一个大男人从信用社主任干到了信贷员，官越做越小、车越座越大、活越干越多、钱越挣越少，上边有任务的大棒时刻有可能砸下来，下面有老婆孩子需要养活，他能不急躁上火吗？他能文质彬彬温良敦厚恭谦让地对待嫂夫人吗？你还不了贷款也不应玩失踪呀，你还不了贷款定个还款计划也要不了你的命呀，是吗？”见王同学面有愧色，我转而对李信贷：“让我说你啥呢？你再急也不能对嫂子发火呀，再说了嫂子那可是大家闺秀，怎么受得了你那咒人的不吉利的话？万一你的话应验了看嫂子跟你把官司不打到北京去，多亏嫂子知书达理......”李信贷是何等精明之人，听我在给他递话，立马端起酒杯，走到张同学张老板面前：“嫂子，对不住了，兄弟失礼了，给您赔礼道歉，实在是兄弟口出污言秽语冒犯嫂夫人了，还不自重地摸了嫂子的老虎屁股，这里我连饮三杯！看在白哥的面子上，给兄弟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你觉得兄弟这张臭嘴该收拾，您就多上几个嘴巴吧！让我也再吻吻、不是闻闻嫂子的香手。”见妻子还想说什么，王同学不失时机地端起杯子：“不说了，啥都不要说了，就当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没认清自己人，何况，咒死十年旺，神鬼不敢撞呢，你看我不好端端的回家了吗？喝，今晚不醉不归！”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还有什么难办的事呢？华主任赶紧喊服务员再来一瓶酒、再加几个菜，三方握手言欢，我自如释重负。最终结果，王同学华主任争抢着埋单，喝高了的李信贷不住频频道歉，信用社贷款时效得以延续，我也不辱使命，保住了自己的乌纱帽，还很可能晋职加薪呢。别看信用联社综合部经理官小不入流，但公鸡头上一疙瘩肉——大小是个冠儿（官儿），我还是很看重的哟。作家简介：白来勤，西安人，系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中国金融作协首届“德艺双馨会员”称号获得者、第三届“中国金融文学奖（散文奖）”获得者。作品多次获中国散文学会、中国小说学会及省级以上文化学术组织的奖励，多篇散文作品入选一些省市的高考、中考试卷或模拟试卷和教辅资料、特色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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